一瞬间，一辈子
——记扫雷英雄杜富国
■中国军网记者 孙伟帅
这曾是一双会笑的眼睛。在许多人的记忆里，那清澈的眼眸，一眨一眨，闪烁着温暖的光。
如今，这双会笑的眼睛紧紧闭着，藏在白色的纱布之后。
这双眼睛的主人，是扫雷英雄杜富国。
这名28岁的年轻士兵最后一次看到湛蓝的天空、耸立的高山，以及“雷区危险”的醒目标志，是200多天之前。映在他眼眸中的最后一束光，不是来自明媚的太阳，不是来自相机的闪光灯，而是来自他手边突然爆炸的加重手榴弹。
那一天，是2018年10月11日。
那一天，老山坝子雷场，一声巨响，他掩护了战友，倒在了血泊之中。双眼，没了；双手，也没了。
病房，如今成了他新的“战场”。
与杜富国对视，洁白的纱布像是一道屏障，仿佛将他与现实世界隔离开来。身穿病号服的他，挺直腰板坐在那里。他虽然看不到这个世界，但他想让这个世界看到他兵的样子。当我开口讲话，他会循着我的声音微微侧头，嘴角挂着浅浅的笑。脖子上那一道道愈合不久的伤疤，清晰可见。他不动声色地将爆炸带给他的巨大伤痛压在心底。
离别前合影，杜富国坚持让人给他换上军装。面对镜头，他笑着对我说：“茄子！”
这一声出乎意料的“茄子”，让我意识到他的坚强和乐观，也让我意识到，墨镜之后那双会笑的眼睛，其实一直都在，那温暖的光，也从未消失。
一瞬间，奋不顾身的杜富国成为众人心目中的英雄。
然而，失去双眼、双手的杜富国，年仅28岁的杜富国，要成为生活的英雄、自己的英雄，也许需要一辈子。
军礼
“军礼是军人对祖国的承诺”
2019年5月4日，五四运动100周年纪念日。
这一天，北京大学红楼旧址，人头攒动。来自大江南北的青年学子，来到这座神圣的红楼前，聆听历史的回响。
这一天，青岛五四广场，“五四100周年·2019青岛马拉松”激情开跑。一张张青春的面庞，在海风中活力四射。
这一天，云南腾冲的深山里，一群年轻人正在陡峭的山坡上，穿着厚重的防护服，在不绝于耳的“嘀嘀”声中执行扫雷任务。他们，是杜富国的战友。
这一天，重庆西南医院的康复病房中，杜富国身着军装接受媒体采访。采访结束时，杜富国下意识地举起右臂，敬了一个军礼。
空荡荡的袖子，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这个看不见手的军礼，让两米之外的记者领略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震撼——
他一刻都没有忘记，自己是一名军人。他也总是通过这样的方式告诉外界，身在病房里的他，依旧是一名军人。
他第一次这样敬礼，是在被地雷炸伤后的第43天。输血、胸腹部清创缝合、截肢、双眼球摘除、植皮……43天的生死抢救，他幸运地活了下来。
那天，时任南部战区陆军云南扫雷大队政委周文春在病房内为杜富国戴上一等功奖章。倚靠在病床上的杜富国，用力地抬起右臂，敬了一个军礼。这个下意识的动作，撕扯着他尚未愈合的伤口。疼痛，汹涌袭来。就是这样一个军礼，让在场的每一个人看到了他的坚强。
也是从那一刻起，杜富国自己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自己成了一名失去了双臂、双眼的军人。
杜富国人生的第一个军礼，是敬给家人的。2010年12月，杜富国参军入伍。这是他第一次离家远行。寒风中，穿着崭新军装的他，站在贵州老家的汽车站里，神情既兴奋，又有些紧张。他的行囊里，装着爸爸给他带的茶叶，妈妈给他叠好的冬衣，弟弟妹妹偷塞进去的零食，还有他自己成为一名军人的梦想。看着杜富国有些瘦弱的身体，爸妈眼神中满是不舍。马达声响，尘土飞扬。临上车前，杜富国向爸妈敬了一个不标准的军礼：“你们放心，我会争气的。”
从贵州大山来到西双版纳的热带雨林，杜富国完成了人生中的第一次角色转变。在杜富国的新兵生涯中，有一幕深深刻在他的记忆里——
那天，在连长的带领下，杜富国和战友第一次巡逻到中缅边境33号界碑前。西双版纳的雨林里闷热潮湿。一路走来，战士们早已汗流浃背。豆大的汗珠从杜富国的鬓角滚落到他脚下的土地，他抬起手，用力抹了抹脸。他和战友们仔仔细细将界碑擦拭干净。在连长的口令中，绷直了身体，面向界碑，敬了让他“第一次感到自豪和责任”的军礼。
那一天，班长告诉他，“军礼是军人对祖国的承诺”。也是从那一天开始，杜富国感觉到，军礼是军人表达情感最有力的方式。
有人说，面对爱人，一个拥抱可以胜过千言万语；面对祖国，一个军礼能表达心中千言万语。
当兵第5年，杜富国告诉家人，他“想参加扫雷队”。一路颠簸，从西双版纳来到麻栗坡，他又完成了人生中的第二次角色转变，他把自己的微信名改为了“雷神”。
第一次走上雷场前，杜富国面向营区里的国旗敬了一个军礼。国旗背后，是满眼期盼的、饱受雷患折磨的边疆百姓。站在布满地雷的山坡上，杜富国和战友们相互检查防护装具，相互敬了一个军礼：“检查完毕！”
跨过警戒线，杜富国和他年轻的战友们走向雷场。那一刻，杜富国明白，“军礼是战友间的生死相依”。
出事那天，杜富国也是在向战友敬完军礼之后走上雷场的。一声闷响，回荡山间，杜富国倒在了雷场上。厚厚的防护服炸成了棉花状，他也被炸成了一个血人……
记者曾经想问他，现在敬军礼和以前敬军礼有什么区别，但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其实，杜富国早已用一次次这样的特殊军礼回答了记者的疑问。
今年2月，杜富国在父亲和妻子的陪伴下来到北京，参加“感动中国2018年度人物颁奖典礼”。这个出生在大山、当兵在大山的年轻人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用这样的方式来到心中向往已久的北京。
路过天安门，父亲小声对杜富国说：“富国，天安门到了。”杜富国顺着父亲的声音，把头轻轻侧向车窗。天安门，他曾想有一天自己要穿着军装，在这里留影。如今，他与天安门只有咫尺之遥，却无法亲眼看看它的宏伟。
为了这趟北京之行，杜富国的父亲买了一个新的行李箱，专门用来收纳儿子的军装。一到宾馆，杜富国便催促父亲和妻子，赶紧把军装挂起来，保持平整。
坐在舞台后的等候区里，杜富国腰杆挺得笔直。父亲怕他累，时不时用手给他揉揉腰。父亲虽然没当过兵，但他知道儿子有多宝贝身上的这身军装。坐在一旁的妻子王静，手里一直端着一只纸杯。纸杯里的的水冒着热气，王静轻轻吹一吹，小心翼翼地递到丈夫嘴边：“富国，喝点水，时间还早……”
程开甲、钟扬、王继才、王仕花、马旭……杜富国认真地听着一个个曾在新闻里听到过的名字，仔细听着关于他们感动中国的故事。没有人知道，杜富国的心里有着怎样翻滚如潮的思绪。
场上掌声雷动。在即将上场的那一刻，杜富国轻轻地对父亲和妻子说：“我的军装整齐吗？再帮我整理一下。”
舞台灯光渐亮，掌声，泪水，和着悠扬的小号声，杜富国在父亲和妻子的搀扶下，一步步登上台阶，站在了现场观众的面前。
站在这个国家向他致敬的舞台上，杜富国如松挺立。他心中涌动的千言万语，再次化为一个简单的动作——用力举起残缺的右臂，他向所有人敬了一个庄严的军礼。
在海拔5374米的甘巴拉雷达站，记者见过雷达兵敬给祖国蓝天的军礼；在东风航天城，记者见过航天员出征太空时的军礼；在繁华的香港中环军营，记者见过帅气哨兵扬起国旗时的军礼；在辽阔大洋上，记者见过海军将士跨越赤道时的军礼……
如今，在“感动中国”的舞台上，杜富国的军礼，为共和国军人的军礼“相册”里，又增添了一张让人心潮澎湃又潸然泪下的永恒瞬间！
曾经，杜富国的“舞台”是他家中的一片茶山。走进军营，杜富国的“舞台”依旧是一片大山，只是这“舞台”之下处处藏着危险，每一步都可能面临死亡。如今，杜富国站在了一个真正的大舞台上。聚光灯下，这名普通的士兵内心依旧紧张，就像他第一次走上雷场，他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心脏的剧烈跳动，他也像第一次从雷场出发前一样，敬了一个在他心目中无比神圣的军礼。
这个特殊的军礼，成为“感动中国2018年度人物颁奖典礼”的经典一幕；这个特殊的军礼，让人们都记住了杜富国的名字，知道了在那遥远的云南大山中，还有一群和杜富国一样的年轻士兵正在为了边疆百姓的安宁，以命相搏。
杜富国这个特殊的军礼包含着他内心涌动的“岩浆”——
他在告诉我们，无论他的身体是否健全，他的血液里永远都有一匹随时准备奔赴疆场的战马，军礼，就是他最有力的表达；
他在告诉我们，无论他的身上是否穿了军装，他永远都是一名共和国军人，军礼，就是他最浓烈的情感。
2019年，杜富国从军的第9个年头。9年来，军礼早已成为杜富国生命的一部分，成为他右手的一种本能。
2019年5月17日，在全国自强模范暨助残先进表彰大会上，杜富国向习近平总书记敬上了他特殊的军礼。
这一幕，立刻在网络上刷屏。目睹催人泪下的特殊军礼，网友留言：“这就是一名军人的忠诚与血性！”